Monday, September 03, 2012

《沉默》

叛教,一直是基督教会历史中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基督徒对于叛教行为是十分不齿的。耶稣在世时曾切切告诫门徒说:“凡在人面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认他;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他。”(太 10:32-33)患难中的保罗也提笔对提摩太谆谆嘱咐道:“我们若能忍耐,也必和他一同作王;我们若不认他,他也必不认我们。我们纵然失信,他仍是可信的,因为他不能背乎自己。”(提后 2:12-13)这两段圣经经文即奠定了不可叛教的信仰根基。恰好上个月约翰•派博的一次精彩讲道就是以提摩太后书 2 的《他不能背乎自己》为题,鼓励信徒坚忍到底。听完之后,为了加深对“忍耐”和“叛教”的理解,我刻意捡起一本历史小说来读。这部小说被誉为战后日本文学的巅峰之作:远藤周作的《沉默》

远藤是一位日本天主教作家,尤其擅长于刻画、剖析笔下人物的宗教情怀。他的另一部作品《深河》可能更具盛名。但《沉默》是独一无二的,不同于其他任何一本以日本历史为题材的小说。它的背景落在十七世纪的德川幕府时代,讲述的是日本的武士剑把传入日本的天主教连根拔起的血腥历史。故事以一位德高望重的葡萄牙耶稣会神甫费雷拉的叛教揭开序幕。他曾经的两位学生在葡萄牙闻此恶讯,远涉重洋来到日本,乃为详细调查其叛教之真相。二人之一的卡尔倍到日本后不久旋即被捕,并同其他日本信徒一同殉教。另一人——即本书的第一人称主角洛特里哥司祭——则在日本久经磨难,并目睹了许多日本信徒的悲惨殉道。但蒙神保守,他自己的性命总得以保全。如同耶稣被犹大出卖一般,他后来竟也被一位骗取了他信任的、懦弱狡猾的日本信徒吉次郎出卖而被捕。被捕后的他再度经历了一段心灵的折磨之旅,甚至还遇见了奉命来劝他叛教的、已皈依佛门的恩师费雷拉神甫。当然这些痛苦和荒唐都没有令他妥协,反而强化了他忍耐的心。他忍耐,忍耐,更坚定地忍耐……直到他身陷囹圄,亲耳听见那些正在因他坚持不叛教而遭受“穴吊”的日本信徒的恐怖的呻吟声。他的心理底线才终于彻底崩溃,抬起脚,踏在基督的圣像上。

“沉默”是贯穿整本小说的主题。当苦难与迫害降临人间时,上帝躲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无作为?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这其实是所有基督徒终其一生都在探索的哲学命题:约伯探索过,鲁益师探索过,杨腓力也探索过。神学院的学生可以很轻松地在圣经里找到多处关于神的沉默的答案,但当苦难与迫害真正降临时,哪怕是来自圣经的答案都难以令最虔诚的基督徒释怀。难道不是吗?费雷拉神甫的叛教就是因为坚忍到最后一刻,他突然开始怨恨、甚至是诅咒神的沉默,故而放弃信仰。而导致洛特里哥“叛教”的原因则恰恰相反,他是因为听到了基督的声音,长久以来的“沉默”被打破了。他听见耶稣对他说:“踏下去吧!我并非沉默着,而是一起受苦。”

上帝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可是为什么上帝会用这种方式回答洛特里哥?这符合上帝的属性吗?在洛特里哥的脚踏向圣像的那一刻,鸡鸣响起,不禁教人浮想起耶稣被卖后的那一夜,彼得三次不认主的场景。是的,当彼得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永不跌倒”时,耶稣可没有威胁对他说:“没错,你绝不能不认我!你要是敢,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你!”(虽然这样说理论上一点也并不违背基督的神学。)但耶稣总是温柔的,他平静地回答彼得:“今夜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参:太 26:31-35)这里的“你要”并不是耶稣命令彼得三次不认他,而是耶稣体恤彼得的软弱,他很清楚,彼得将会有三次不认他——他甚至都没有阻止彼得这么做……果然如耶稣所言,彼得最终还是没敢认耶稣,事后想起耶稣的话,转身逃去,痛哭不已。

彼得在人前软弱了、跌倒了。他叛教了吗?没有;不但没有,他在目睹耶稣复活后,自己也获得了新生,成了教会的基石。但是毋庸置疑,费雷拉神甫的叛教确确实实是真实而丑陋的。在他几次和洛特里哥的辩论中,可以看出他的立场荒谬可笑,对基督和教会的认识已然蜕化到连慕道友都不如的地步。相形之下,洛特里哥的“叛教”行为却值得推敲和深思。照行为而论,他至少在日本人面前已不再认基督(踏了圣像并立保证书不传教),这点足以使他被罗马教廷开除教籍。但他究竟叛教了没有,远藤周作并未给出明确的结论,而是邀请读者一同加入他漩涡式的思索。有趣的是,从小说结尾处洛特里哥内心一段自白,竟教人读出不少马丁·路德抗议教廷和新教改革的调调来:

神职人员会强烈地指责我做冒渎的行为吧。我即使背叛了他们,但绝不会背叛主。我用与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他的爱,到今日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书中类似这样耐人寻味的独白或对话不胜枚举,并处处影射福音书中耶稣被卖前后的一幅幅沉重的历史画面——我想,这也必是远藤周作的作品得以如此成功的因素之一。其实,我读《沉默》本意是要澄清自己对某些神学概念的困惑和混淆,不想却跌入一个更黑更大的思维陷阱,数日以来痛苦得难以自拔。更多的时候,我不是在纠结洛特里哥“叛教”的真实性,而是在思考:若同样的迫害降临于我身,我又将如何回应?是像卡尔倍、茂吉和一藏那样勇敢地殉道,还是像洛特里哥那样在人前妥协(但内心依然忠于主)?抑或,是像吉次郎那样懦弱地、奸诈地蝇营狗苟(却不忘紧紧抓住基督信仰),还是像费雷拉那样彻底放弃基督,遁入佛家空门?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我都能瞥见到自己的影子。我不敢嘲笑洛特里哥的软弱,因为上帝并未将我放置在那样艰难的处境里,也从未让我面对那样火烈的试探。亲爱的读者,其实我们何尝不都是如此呢?主爱我们,所以,请我们停止论断别人吧!

我放下找不到答案的《沉默》,又捧起了圣经。保罗写给提摩太道:“我为这福音受苦难,甚至被捆绑,像犯人一样;然而,神的道却不被捆绑。”(提后 2:9)我豁然开朗。有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其实根本不必知道。比如,我们根本不必知道洛特里哥到底叛教了没有,我们仅须知道他确实被捆绑了,也跌倒了。但是,洛特里哥和我都确切地知道(我自己则带着些后见之明),神的道在日本国可从来没有被捆绑过,今后也永远不会(而这点是当时的日本武士及和尚们、还有叛教的费雷拉神甫所不知道的)。我还晓得一件事,那就是“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罗 8:28a)故此,人暂时的失败只会促成基督最终的胜利。

真是这样。我实在愿意为了基督而惨败于人间,从此为他做一只一无是处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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