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0, 2007

咬指甲

傍晚坐公车的时候,广播里高声放着医学健康节目。有个家长打电话来咨询,她的女儿总是咬指甲,她和她丈夫都很焦急。她说:“我们死命地骂她、打她,她哭着答应改,但过后还是照咬不误。我都气死了。”医生深入地询问了这个女孩更详细的状况,才知道,她的父母终日在外地上班,无暇顾家,女孩的生活全由外婆料理;老师也反映女孩自闭,注意力无法长时间集中,学习成绩不好。于是医生从学术的角度分析了原因:孤独、缺乏关爱,压力过大,都会导致孩子咬指甲的行为障碍病变。最后医生突然补充说:“不妨也试试‘厌恶疗法’,在手指上抹些紫药水、苦胆水或者花椒粉、胡椒粉,让她在吮咬时感到恶心……”

车登时猛地一刹,我差点没从座位上飞出去!作为一个也曾经咬过指甲的、有着正常思维能力的人,我听了医生的后半段话简直比喝了紫药水还反胃。当然,我不想在这里细谈童年的我为什么会咬指甲(每一个焦虑的孩子都有自己的焦虑原因与方式),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孩子在他们的咬指甲习惯被不恰当的外力强行纠正的过程中所体验到的痛苦,要远远胜于咬指甲这个行为本身给他们带来的痛苦。这所谓的“厌恶疗法”,在这里就属于很不恰当的外力。

回家后,我翻阅了《Psychology and Life》(Richard J. Gerrig & Philip G. Zimbardo,2002),书中对“厌恶疗法”是这样阐释的:
…… 当人们迷恋某些对他们有伤害性的刺激时应该怎样帮助他们呢?……厌恶疗法(aversion therapy)运用反条件作用的程序,将这些诱发性刺激与一种强烈的、令人厌恶的刺激,如电击或让人呕吐的药物等同时呈现给来访者。在这种情况下,负性的反应与诱发性刺激反复结合、同时出现,来访者逐步发展出了一种对原先喜欢的刺激的厌恶反应,即厌恶替代了对某种刺激的喜爱。……医疗师通常要帮助病人认识到坚持原有行为模式将会带来的长期不良后果,也就是这些行为会毁了他们的身体健康,或毁了他们的事业或家庭生活。……我们希望,在这些法律的规范下,厌恶治疗是作为一种治疗的手段,而不是一种强制性的手段来得到很好的应用。

书中还举了一个例子,对于有自伤行为的个体(如猛打自己的头或是用头撞其他物体等),当病人出现这种行为时就给他一个轻微的电击。不过,厌恶疗法对这个案例的效用绝对无法推广到一个咬指甲的孩子身上。我的理由相当充分,兹仅就两点申述:

首先,医生和家长认为咬指甲是一种有伤害性的行为甚至是一种病变,这种说法就很值得商榷。我认为,咬指甲有程度深浅的区别,大部分孩子的咬指甲行为不会造成伤害。生活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正常的人,比如导演英达,他在努力思考问题的时候仍然会咬指甲,我甚至相信咬指甲在某种程度上还帮助了他的思考;文学作品里的人物,作者也会赋予他们咬指甲的习惯使他们的形象鲜活起来,比如《苏菲的世界》里的主人公苏菲,当她怀疑自己的存在时,就会咬指甲……那咬指甲会不会生病?我有二十年咬指甲的历史,我也没觉得我生病的频率比其他小孩高。

其次,就厌恶疗法本身而言,征得当事人的同意是执行它的必要条件之一。一般的厌恶疗法只是在医院、实验室或是特定场合下进行的,而这位医生所说的方法却试图将受害人每时每刻都置于“厌恶疗法”的阴霾之下。所以任何成年人都不会同意这种剜肉医疮的疗法;而对于没有判断力、自我意识正在形成、心灵极度脆弱的孩子而言,尤其要禁止它了。要知道,手在社交中扮演着无比重要的角色,如果在指甲上涂上令人不快的颜色和味道,恐怕在阻止咬指甲的同时更加剧了孩子自卑感的生成——更可怕的是,我十分怀疑,孩子在由这种不必要的自卑感所带来的焦虑与恐惧的压力下将变本加厉地咬指甲。

我个人很信奉洛克的白板(tabula rasa)学说:每一个孩子刚出生时的心灵都是一块空白的板,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没有丝毫先入为主的教条;孩子日后的经历就像染了颜色的画笔一样在白板上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现实中,我们常常听到家长会恼羞成怒地喝斥:“为什么我的孩子这么不争气?”言外之意就是说,为什么我的孩子的白板上会被涂上了肮脏的油渍?有些不明事理的家长还会因此侮辱、打骂孩子。对此,我想说,该反思的是你们家长自己,该去看看心理医生的也是你们家长自己。用爱的颜料来描绘孩子心灵的板,永远比用蛮力暴力的锥子来雕刻强亿万倍。

对于那个女孩而言,她父母该做的其实很简单,多与她沟通,给予她安全感、幸福感、满足感,消除她的寂寞,等等。衷心祝福那个女孩现在能开心。当然我知道,童年的任何经历,都可能变做未来人生中无比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