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6, 2012

机器零件的联想

无意间从书架上拾起大学时代读过的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进而联想到最近世界和中国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我在清晨的秋风中瑟瑟发抖。

在第一部第五章,昆德拉写道:
在那里(他指的是东欧共产集权国家),每个人都是巴赫壮丽的赋格曲中的一个音符,凡不愿做其中一个音符的人则成为一个无用、毫无意义的黑点,只需抓在手里并用指甲碾死它,就像碾死一只跳蚤一样。

我突然觉得昆德拉的比喻还是太浪漫且太富于波希米亚式的想象力了。在这里,在中国,我们连音符都不如,至多只是这个国家飞速运转的暴力机器中的一颗小零件吧。能发出壮丽的音乐吗?这个国家已经堕落到连音乐的旋律都无法发出了。我们在工作、学习、和生活上的一切奋斗,只是让我们这颗零件看起来更新、更光鲜一些罢了。零件想对机器发表意见,那是连门都没有的:你可以试着这么做,但机器只会把你当成生锈了,然后把你换掉扔掉。没错,我们的命运不过如此。

不过抬头看看香港,回忆起那边的人半个月前的抗争,好像又给我带来了一点点温暖的希望。或许那个小岛上的文明,会渐渐地让这里的每一颗零件都具有更多自我的意识呢?但再想想,又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

或许,只是我不情愿看到,终有一日,这个飞速运转的暴力庞然大物会让所有附载的零件都不堪重负,然后訇然倒塌。自私而无力地想:若彼日终将到来,我这颗可怜的、有那么一点点意识的零件,不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Monday, September 03, 2012

《沉默》

叛教,一直是基督教会历史中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基督徒对于叛教行为是十分不齿的。耶稣在世时曾切切告诫门徒说:“凡在人面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认他;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他。”(太 10:32-33)患难中的保罗也提笔对提摩太谆谆嘱咐道:“我们若能忍耐,也必和他一同作王;我们若不认他,他也必不认我们。我们纵然失信,他仍是可信的,因为他不能背乎自己。”(提后 2:12-13)这两段圣经经文即奠定了不可叛教的信仰根基。恰好上个月约翰•派博的一次精彩讲道就是以提摩太后书 2 的《他不能背乎自己》为题,鼓励信徒坚忍到底。听完之后,为了加深对“忍耐”和“叛教”的理解,我刻意捡起一本历史小说来读。这部小说被誉为战后日本文学的巅峰之作:远藤周作的《沉默》

远藤是一位日本天主教作家,尤其擅长于刻画、剖析笔下人物的宗教情怀。他的另一部作品《深河》可能更具盛名。但《沉默》是独一无二的,不同于其他任何一本以日本历史为题材的小说。它的背景落在十七世纪的德川幕府时代,讲述的是日本的武士剑把传入日本的天主教连根拔起的血腥历史。故事以一位德高望重的葡萄牙耶稣会神甫费雷拉的叛教揭开序幕。他曾经的两位学生在葡萄牙闻此恶讯,远涉重洋来到日本,乃为详细调查其叛教之真相。二人之一的卡尔倍到日本后不久旋即被捕,并同其他日本信徒一同殉教。另一人——即本书的第一人称主角洛特里哥司祭——则在日本久经磨难,并目睹了许多日本信徒的悲惨殉道。但蒙神保守,他自己的性命总得以保全。如同耶稣被犹大出卖一般,他后来竟也被一位骗取了他信任的、懦弱狡猾的日本信徒吉次郎出卖而被捕。被捕后的他再度经历了一段心灵的折磨之旅,甚至还遇见了奉命来劝他叛教的、已皈依佛门的恩师费雷拉神甫。当然这些痛苦和荒唐都没有令他妥协,反而强化了他忍耐的心。他忍耐,忍耐,更坚定地忍耐……直到他身陷囹圄,亲耳听见那些正在因他坚持不叛教而遭受“穴吊”的日本信徒的恐怖的呻吟声。他的心理底线才终于彻底崩溃,抬起脚,踏在基督的圣像上。

“沉默”是贯穿整本小说的主题。当苦难与迫害降临人间时,上帝躲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无作为?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这其实是所有基督徒终其一生都在探索的哲学命题:约伯探索过,鲁益师探索过,杨腓力也探索过。神学院的学生可以很轻松地在圣经里找到多处关于神的沉默的答案,但当苦难与迫害真正降临时,哪怕是来自圣经的答案都难以令最虔诚的基督徒释怀。难道不是吗?费雷拉神甫的叛教就是因为坚忍到最后一刻,他突然开始怨恨、甚至是诅咒神的沉默,故而放弃信仰。而导致洛特里哥“叛教”的原因则恰恰相反,他是因为听到了基督的声音,长久以来的“沉默”被打破了。他听见耶稣对他说:“踏下去吧!我并非沉默着,而是一起受苦。”

上帝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可是为什么上帝会用这种方式回答洛特里哥?这符合上帝的属性吗?在洛特里哥的脚踏向圣像的那一刻,鸡鸣响起,不禁教人浮想起耶稣被卖后的那一夜,彼得三次不认主的场景。是的,当彼得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永不跌倒”时,耶稣可没有威胁对他说:“没错,你绝不能不认我!你要是敢,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你!”(虽然这样说理论上一点也并不违背基督的神学。)但耶稣总是温柔的,他平静地回答彼得:“今夜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参:太 26:31-35)这里的“你要”并不是耶稣命令彼得三次不认他,而是耶稣体恤彼得的软弱,他很清楚,彼得将会有三次不认他——他甚至都没有阻止彼得这么做……果然如耶稣所言,彼得最终还是没敢认耶稣,事后想起耶稣的话,转身逃去,痛哭不已。

彼得在人前软弱了、跌倒了。他叛教了吗?没有;不但没有,他在目睹耶稣复活后,自己也获得了新生,成了教会的基石。但是毋庸置疑,费雷拉神甫的叛教确确实实是真实而丑陋的。在他几次和洛特里哥的辩论中,可以看出他的立场荒谬可笑,对基督和教会的认识已然蜕化到连慕道友都不如的地步。相形之下,洛特里哥的“叛教”行为却值得推敲和深思。照行为而论,他至少在日本人面前已不再认基督(踏了圣像并立保证书不传教),这点足以使他被罗马教廷开除教籍。但他究竟叛教了没有,远藤周作并未给出明确的结论,而是邀请读者一同加入他漩涡式的思索。有趣的是,从小说结尾处洛特里哥内心一段自白,竟教人读出不少马丁·路德抗议教廷和新教改革的调调来:

神职人员会强烈地指责我做冒渎的行为吧。我即使背叛了他们,但绝不会背叛主。我用与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他的爱,到今日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书中类似这样耐人寻味的独白或对话不胜枚举,并处处影射福音书中耶稣被卖前后的一幅幅沉重的历史画面——我想,这也必是远藤周作的作品得以如此成功的因素之一。其实,我读《沉默》本意是要澄清自己对某些神学概念的困惑和混淆,不想却跌入一个更黑更大的思维陷阱,数日以来痛苦得难以自拔。更多的时候,我不是在纠结洛特里哥“叛教”的真实性,而是在思考:若同样的迫害降临于我身,我又将如何回应?是像卡尔倍、茂吉和一藏那样勇敢地殉道,还是像洛特里哥那样在人前妥协(但内心依然忠于主)?抑或,是像吉次郎那样懦弱地、奸诈地蝇营狗苟(却不忘紧紧抓住基督信仰),还是像费雷拉那样彻底放弃基督,遁入佛家空门?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我都能瞥见到自己的影子。我不敢嘲笑洛特里哥的软弱,因为上帝并未将我放置在那样艰难的处境里,也从未让我面对那样火烈的试探。亲爱的读者,其实我们何尝不都是如此呢?主爱我们,所以,请我们停止论断别人吧!

我放下找不到答案的《沉默》,又捧起了圣经。保罗写给提摩太道:“我为这福音受苦难,甚至被捆绑,像犯人一样;然而,神的道却不被捆绑。”(提后 2:9)我豁然开朗。有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其实根本不必知道。比如,我们根本不必知道洛特里哥到底叛教了没有,我们仅须知道他确实被捆绑了,也跌倒了。但是,洛特里哥和我都确切地知道(我自己则带着些后见之明),神的道在日本国可从来没有被捆绑过,今后也永远不会(而这点是当时的日本武士及和尚们、还有叛教的费雷拉神甫所不知道的)。我还晓得一件事,那就是“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罗 8:28a)故此,人暂时的失败只会促成基督最终的胜利。

真是这样。我实在愿意为了基督而惨败于人间,从此为他做一只一无是处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