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关掉电脑,两耳突然嗡嗡地叫起来,轰鸣得要教人发疯。我起身,好想往外冲,却被另一个念头按住了——我该往哪儿逃呢?我的家在哪儿呢?
其实我的城市离这儿不远。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买到车票回去。那里是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我的父母我的姊妹都生活在那座城市。那儿就是我家。
在福建,人们把“家”叫做“厝”。我常常在想,这个字最原始的意思是什么。在先秦时代的文献里,“厝”常常用作“措”的通假字,兴许最初,闽人就是把“家” 理解成“措物之所”——能摆放东西的地方,至少要能容得下自己的身体:因为家能挡避寒暑,防御霜雪,驱赶野兽,给予人生存的保障。而当我们的躯体离开了家,即使到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依然总会想家,思念着故乡的泥土和海水的腥味,那是因为家还有更深层的涵义——它也是措置灵魂的地方: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溶浸在自己所熟悉的语言、文化、风俗中,我们才能成为最真实、自己最愿意扮演的自我,于我们的灵魂才找到了最佳的归宿。
呵,若按这样的定义,我的家,她果真是我的灵魂所属的地方吗?仔细想想,也许值得怀疑呢!因为从小,我是耳濡目染地伴随着一种鄙视本地人和本土文化的倨傲情结成长起来的,说话时喜欢把舌头翘得很夸张很 Mandarin,仿佛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是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人。
现在回忆起来真不可思议,那时的我怎么会没有仔细考虑过我的家在哪里呢?如果我有一天突然厌倦了外面的世界,我可以把灵魂庋藏在哪儿?大中国?可是我有没有想过,如此辽阔的版图,那般多元的文化,灵魂该飘到哪里才合适?嗯,或许另一种比忠诚于一个虚幻的大家更为合理的解释版本是,那时的我根本就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灵魂——试想一个人若连自我的存在都不知道,还会去思考能够措置他的自我的地方何在吗?答案是否定的。
不管怎样,大概是我 19 岁的时候吧,我终于发现我在大的家中迷失了。从此我开始了上下求索的思旅,就像童话里的男孩,离家出走,在外面的世界去冒险去除恶,在内心的世界中寻找自己的家园。但是我要说,这个过程带给我的与其说是一种认同渐臻真切的喜悦,毋宁说是一种奋力挣扎的痛苦——一种抽裂的痛。由于懵懂年龄时所积淀的思维方式,由于整个社会群体的不理解与无作为,我的自我无法彻底地、完好地分裂出去,必定要扯伤原有的组织。就好像的婴儿脱离它母体时必要剪断脐带,又因为无法立即适应周遭的世界,它总要大声地啼哭;又好像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却被残酷地驱逐出伊甸园……
是的,尽管会痛,我却决意要背叛那个更大的家,回到自己的小家。谁说背叛不好呢?婴儿告别子宫,不是被赋予了独立的新生吗?亚当和夏娃的堕落,不正是因为他们获得了辨别是非的慧心吗?如果没有背叛,人类的文明该从哪一页翻开呢??!!
哦不,让我冷静一下……或者他们是对的:背叛大的家会牵动太多人的利益,因此我真该顾全大局,重新投到他们所谓的大家的怀抱里。其实我根本无须担心融不进那个集体呀,因为那里的多样性终有一天会被他们完全抹掉,仅仅留下一个作为我们所有人的特征——这好像也完全说得通,不是么?所以,我也该彻底放弃我灵魂的特质,忘记自己的家,并且,还要让我的子孙永远都想不起他们的祖辈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家。再也不会有迷惘,再也不会有痛苦,再也不会有因为差异带来的歧视与仇恨,人类仿佛又重回到了伊甸园的鸿濛中——像梦一般,多美呀!在这个大家庭里,没有了灵魂特质的我们都是一颗颗小小的音符;每一颗音符抽出来看意义阙如,但是大家一齐同格律地努力跳跃,就能奏响一支恢宏壮丽的交响乐。你听!
跳跃,跳跃,跳跃……啊!霎那间,我总算听清我耳中鸣叫的声音了!天哪,原来那就是一支交响乐呀!哦不,那才不是一般的交响乐哩——我模仿你,你模仿我,那竟是一支赋格曲!!!你专心听,你用力听呀:同一个旋律在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颠连重复,天旋地转,震得我们的眼睛都要流血。你还按捺得住?
我终于夺门而逃了,一路捂着耳朵猛跑。此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我要回家。嗨,你怎么还站在那儿?你家在哪里?快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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