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22, 2007

梦魇

蹒跚的呼吸,暴走的惊悸。是谁把我紧紧地压在床上,使我无法动弹,甚至都无法透一口气?是传说中的鬼魅魍魉,还是我人性的罪恶所凝成的十字架?

因为嘴只能费力撑开一条小缝,我的呼吸越来越衰竭,思想越来越苍白。我想睁开眼看清楚这一切,眼睑却好似灌了铅;我想挪动一根手指来勾住生命,却受制于地心强大的引力;我想叫喊,喉咙却被死死地扼着。就这样,我被沉沉地按在床上,浑身不由我使唤,无可言喻的恐怖气氛开始在我的血管里肆意蔓延……我马上要死了。

我消极地等待,体验着临死的感觉,想像着压在我身上的怪物的狰狞面孔。我想告诉你,其实,死,并不像活着的人想得那么可怕。因为大脑的高度缺氧,器官并无法感受到痛苦。此时此刻,生命倒像是回到了浸泡在母亲羊水中的浑沌状态。而与胚胎的惟一差别,就是我还残存着一个意识: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我的思维越来越迟钝,越来越模糊……怎么办?!如果它在这片惨烈而又平静的死亡中划上了休止符,那将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情!请不要指责我故作深沉,因为当你临死时,你一定也会明白:思维才是你仅存的家产。如果连思维也消失,死人就真的一无所有了。生前,我们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城市间,汲汲于物欲中;死后,就好像我们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什么天与地、美与丑、善与恶、奖赏与惩戒,诸如此类的对立范畴都变得荒谬起来。是的,我真的开始害怕了:因为那压着我的重物不但要碾碎我的身体,它还要掐死我的灵魂。

就在我奋力地抗争、热烈地拥抱亲吻我的思维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突然可以感知周围的事物,也可以移动我的肢体了。虽然我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我却可以看见东西:每一样都是那样地真切。我用右臂撑起我的身体,竟是那般轻松。我来不及去观察压在我身上的东西长什么模样,便掀开被子逃离了床,像风一样,没有墙能够阻隔我。就这样,我逃出了我的身体。

我死了,整个过程轻松得超出了你的想像。此刻,我的灵魂终于可以放纵地去追逐永恒了——死,这么看来,真的是美好的。

我享受着终极的自由,朝着有光的地方飞奔去。我看见前方有一条狭长的走廊,侧壁是一扇扇紧闭的门,沿着走廊望去,是一片耀眼的光芒。那是不是通往乌托邦的路,我不知道。只是这时,我突然想起那具还躺在床上的我的身体。他还在独自忍受着蹂躏吗?

我停下脚步,决定在我去另一个世界之前再看看他!!!

又像一阵风似的,我回到床前。可怜的他还蜷缩在被子里,扭曲成难看的形状。我并没看见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我只发现他的脸好惨白,满额头都是汗珠。

嗨,冬冬,我是 GnuDoyng。你还感觉到痛苦吗?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没有分开过。你为我提供思考的能量,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快乐,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珍惜过你。明明是我自己懦弱,没有为你立好行事的圭臬,而犯了错却从来都让你来受惩罚。还记得读高三的时候,我因为一次数学没考好,竟操起一支圆珠笔往你的手心猛戳,一直到戳出血为止。我真的好对不起你。

那个亦痴亦狂的柏拉图,他说你是禁锢我的牢笼,是我获取知识的屏障,是引诱我犯罪的源泉;他还告诉我,只有当我抛弃了你,我才能奔向真理。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开始疯狂地笃信他的哲学观,对你颐指气使,折磨你,而你也常常抗拒我。四年多过去了,你的身上一定划满了我们搏斗的剑伤吧。你现在还感觉到痛苦吗?

他没有回答我,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豆大的汗珠在往下流。我伸手要替他擦去,而就在这瞬间,梦醒了。

啊!我猛地坐起来,满头大汗,脑袋胀痛无比。原来,因为工作压力大,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这病在民间叫“鬼压床”,在医学上叫“睡眠瘫痪症”(Sleep paralysis),全世界有近一半的人有过犯病的经历,而只有 3% 的人会比较严重;而我就刚好是那倒霉的 3% 之一。每当发作的时候,我思路清晰,看见和听见的东西同清醒的时候是一样真实的。如果我的描述和你的梦境或世界观不幸有冲突,那就请保留你的怀疑吧。

我爬起床,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拉开窗帘,享受着冬季午后的阳光。我走到镜子前端详起自己来。呵,我惊讶地发现,我从来没有如此地热爱过生命,就像我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这镜子里的翩翩少年。

Thursday, January 18, 2007

回家

下班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关掉电脑,两耳突然嗡嗡地叫起来,轰鸣得要教人发疯。我起身,好想往外冲,却被另一个念头按住了——我该往哪儿逃呢?我的家在哪儿呢?

其实我的城市离这儿不远。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买到车票回去。那里是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我的父母我的姊妹都生活在那座城市。那儿就是我家。

在福建,人们把“家”叫做“厝”。我常常在想,这个字最原始的意思是什么。在先秦时代的文献里,“厝”常常用作“措”的通假字,兴许最初,闽人就是把“家” 理解成“措物之所”——能摆放东西的地方,至少要能容得下自己的身体:因为家能挡避寒暑,防御霜雪,驱赶野兽,给予人生存的保障。而当我们的躯体离开了家,即使到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依然总会想家,思念着故乡的泥土和海水的腥味,那是因为家还有更深层的涵义——它也是措置灵魂的地方: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溶浸在自己所熟悉的语言、文化、风俗中,我们才能成为最真实、自己最愿意扮演的自我,于我们的灵魂才找到了最佳的归宿。

呵,若按这样的定义,我的家,她果真是我的灵魂所属的地方吗?仔细想想,也许值得怀疑呢!因为从小,我是耳濡目染地伴随着一种鄙视本地人和本土文化的倨傲情结成长起来的,说话时喜欢把舌头翘得很夸张很 Mandarin,仿佛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是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人。

现在回忆起来真不可思议,那时的我怎么会没有仔细考虑过我的家在哪里呢?如果我有一天突然厌倦了外面的世界,我可以把灵魂庋藏在哪儿?大中国?可是我有没有想过,如此辽阔的版图,那般多元的文化,灵魂该飘到哪里才合适?嗯,或许另一种比忠诚于一个虚幻的大家更为合理的解释版本是,那时的我根本就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灵魂——试想一个人若连自我的存在都不知道,还会去思考能够措置他的自我的地方何在吗?答案是否定的。

不管怎样,大概是我 19 岁的时候吧,我终于发现我在大的家中迷失了。从此我开始了上下求索的思旅,就像童话里的男孩,离家出走,在外面的世界去冒险去除恶,在内心的世界中寻找自己的家园。但是我要说,这个过程带给我的与其说是一种认同渐臻真切的喜悦,毋宁说是一种奋力挣扎的痛苦——一种抽裂的痛。由于懵懂年龄时所积淀的思维方式,由于整个社会群体的不理解与无作为,我的自我无法彻底地、完好地分裂出去,必定要扯伤原有的组织。就好像的婴儿脱离它母体时必要剪断脐带,又因为无法立即适应周遭的世界,它总要大声地啼哭;又好像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却被残酷地驱逐出伊甸园……

是的,尽管会痛,我却决意要背叛那个更大的家,回到自己的小家。谁说背叛不好呢?婴儿告别子宫,不是被赋予了独立的新生吗?亚当和夏娃的堕落,不正是因为他们获得了辨别是非的慧心吗?如果没有背叛,人类的文明该从哪一页翻开呢??!!

哦不,让我冷静一下……或者他们是对的:背叛大的家会牵动太多人的利益,因此我真该顾全大局,重新投到他们所谓的大家的怀抱里。其实我根本无须担心融不进那个集体呀,因为那里的多样性终有一天会被他们完全抹掉,仅仅留下一个作为我们所有人的特征——这好像也完全说得通,不是么?所以,我也该彻底放弃我灵魂的特质,忘记自己的家,并且,还要让我的子孙永远都想不起他们的祖辈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家。再也不会有迷惘,再也不会有痛苦,再也不会有因为差异带来的歧视与仇恨,人类仿佛又重回到了伊甸园的鸿濛中——像梦一般,多美呀!在这个大家庭里,没有了灵魂特质的我们都是一颗颗小小的音符;每一颗音符抽出来看意义阙如,但是大家一齐同格律地努力跳跃,就能奏响一支恢宏壮丽的交响乐。你听!

跳跃,跳跃,跳跃……啊!霎那间,我总算听清我耳中鸣叫的声音了!天哪,原来那就是一支交响乐呀!哦不,那才不是一般的交响乐哩——我模仿你,你模仿我,那竟是一支赋格曲!!!你专心听,你用力听呀:同一个旋律在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颠连重复,天旋地转,震得我们的眼睛都要流血。你还按捺得住?

我终于夺门而逃了,一路捂着耳朵猛跑。此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我要回家。嗨,你怎么还站在那儿?你家在哪里?快回家吧……